呂政達
十七路公車從東門路左轉,駛進蜿蜒的衛國街,街巷極窄,60年代前典型的台南街道,沿著中學的紅色圍牆,走進我的少年疆界。
唇語說出的預言
十七路公車一直行到崇誨新村的廣場,由整齊的眷村房舍包圍的廣場,就是我少年旅程的終點,每輛公車有一名車掌負責剪票。我極少想像走到公車沒有到的地方,或者提起勇氣,闖進安靜的,而總是包圍耳語和窺探的眷村。國中時,我真的進去過一次,那是老師託我帶東西去給一名越南僑生,他就住在眷村內。我找到地址,在夾竹桃下的陰影站立,沒有多餘的聲音或心跳,那個同學出來應門,我一定說了句什麼,那個同學跟我說:「謝謝。」我望著他的厚嘴唇,現在的印象只剩那個嘴形。
崇誨新村似乎是我少年時代接觸異文化的起點,這個異文化包括對女性身體的好奇。國二時,眼見一名穿熱褲的女子從眷村出口驚鴻一瞥,竟從此沒有再忘記。用現代的標準,她的穿著其實仍算保守,青澀牛仔褲露出兩截大腿,我竟連她的臉也不記得,只想起路兩旁男性的反應和她有些不自在的笑容,好像新登場的角色,還不習慣自己的戲裝,卻從此將我帶進了一個新的時代。我騎腳踏車進國中校園,還沒走到教室,已聽前方男同學流遍耳語:「有沒有看見那個穿熱褲的女生,她是某某某的姊姊。」聲音壓到極低,如同錯覺。
這個新的時代,將何以名之?後來認識一名女讀者,說她是崇誨新村出來的,我回憶起了熱褲,直說:「妳年輕時穿過熱褲嗎?」但掂掂年紀不符,這位女讀者的年紀其實更長一些,果然她一愣後說道:「那個時候誰敢啊,不被打斷腿,也會被趕出家門。」我說:「最少曾有一個人是敢的。」
相對於每天過著上學、考試,對分數錙銖必較的我們,崇誨新村代表一種敢、反叛或自以為是的反叛,一個鬱悶時代想像力的出口,我每天騎著腳踏車上國中都會經過此處,也第一次看到除了三分頭外,和我同年紀的男孩的其他髮型,聽說是叫做飛機頭,那個男生從美國回來度假。我也看到了幫派的追逐,其實就是兩輛摩托車的規模。日後,我們都必須承認,這樣的回憶成為了我們的救贖,醞釀一種逃竄的盤算。
那時,公車廣場邊坐落著一個熱鬧的市場,台南人稱為「兵仔市」,可見當年這裡確實住著許多老兵。許多人坐在通行的公車邊吃起涼麵,灰塵和著芝麻醬一起下肚,市場裡一個孤獨的鰱魚頭,兀自無助地開合嘴唇,以唇語說出預言:「這個地方終將消失。」
當昔日憑空消失
我第一次吃到涼麵,其實就在廣場邊,橫跨在水溝蓋上,兩個山東老兵頗像電影中的勞萊、哈台,整日抽著菸等客人上門的樣子。我們這些所謂台灣人的子弟和眷村的接觸,許多人不約而同從涼麵開始,也許涼麵具有容易親近的特質,在眷村市場的一角引誘著我們,跨越年代和空間,從那一大塊陸地而來的鄉愁,變成方便討生活的小本生意。來台北後,聽台北人談起二空的涼麵,說到興頭處,我也湊上一腳:「台南也有涼麵的。」是啊,有什麼好奇怪的?
日後回憶起眷村探險,標上各個地名, 各種各樣的涼麵接續登場,幾乎和眷村歷史一樣久遠,小黃瓜和胡蘿蔔絲是必備的龍套。涼麵盛行也許和台灣炎熱氣候有關,但從四面八方聚集來的涼麵,卻是被稱為「外省人」第一代的心靈慰藉。當然,我認為涼麵的經濟效益和豐富的味道層次,也曾是台灣舌頭沒能嘗過的異樣。
那時,我常去坐在水溝蓋上吃涼麵,老闆看到客人上門,菸一夾手也不洗就過來吆喝,菸蒂一直掉進麵裡,不過反正看起來也像蔥花。「老闆,小碗的,要辣。」大鋁盆盛著黃油麵 ,用電扇吹涼。 調和的麻醬,醬油和蒜頭分列前方,全部加進那盤麵就算完成 。我跟老闆說:「改大碗的,不要辣。」他臉色一變,又抓起一撮麵,再用根筷子把辣油挑掉,又放回我桌上,這點小事,一點也難不倒老闆。攪拌麻醬和香油,一直想著晚上他們會不會用那只大鋁盆洗澡,也不禁想起上一個夏天看見的熱褲。
後來湧進愈來愈多的熱褲,如果視線往上,在許多場夏天還可見到肚臍眼。那年市長決定拓寬道路,那個市長可能預見到未來城市將有許多異鄉人來到,許多車輛將從這條路經過,雖然這件事其實遲遲沒能發生,但路是開定了,拓寬的大馬路筆直地切過中學圍牆,後來也剖開了崇誨新村,我北上讀大學,只隔一年未見,眷村外的紅牆和夾竹桃已憑空消失,有如變了一場戲法,但從魔術師的高帽子裡不是還變得出兔子嗎?我一直不清楚都市計畫後的台南,在快速的消失和變遷裡,究竟是魔術師,還是兔子?
我回到人去樓空的崇誨新村,應該說是回到那個位置。十七路公車已不再停靠,原先的廣場蒸發,興建起了住宅和公園,熱褲曾經驚鴻一瞥的位置,現在是一座沉默的木馬,供媽媽帶著孩子跨上來番冒險。我已找不到外省伯伯的涼麵,多了加豆芽菜的關廟麵,當然,關廟麵也算是一種台灣版本的涼麵,而且距離更近,只在台南更向南的方位。我跨上木馬,感受到木馬承受著我中年後的重量,我從少年就開始的冒險也尚未結束,我一直想著熱褲,彩色的氣球般的歡樂音樂,想像熱褲的人生和婚姻,但她到底是誰?
終於,輪到我想起那顆被斬斷的鰱魚頭,早已預言了它的復仇,多年後, 眷村的涼麵時代已從台南的地圖消失。 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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