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正
大學同學阿雄正在拍一支紀錄片，三十年曾經存在於澎湖的越南難民營，是很重要的影片場景。雖然「營」的實體早已不在，不過人還在，周阿姨就是其中之一。我剛好來澎湖，順道拜訪，為後續的拍攝暖身。
周阿姨笑容可掬，請我坐下，說已經很多人訪問過她了啦！我連忙說別人訪問的不算我的，我要自己親耳聽一遍才算！客套到此，接著，周阿姨開講。
周阿姨名叫周潔兒，母親是越南人，父親是越南華人。當年在越南是開米廠的富貴人家，不過1975年越南統一（或者說南越淪陷）之後，父親帶著一家12個兄弟姊妹和工廠員工數十人，躲到鄉下買了船，冒險離開越南，輾轉到了澎湖的越南難民營。
海上漂流九死一生，很危險呀！周阿姨說是呀，如果早知道這麼辛苦這麼危險，就不出來了。但要是不出來，也遇不到她現在的老公。
●縫紉機織起一段情
越南難民成千上萬，其中短暫落腳澎湖、再轉往世界各地的，少說也有數千人。但只有三、四位與當地人結婚，包括周潔兒。
關在難民營裡面，怎麼遇到台灣老公呢？原來，台灣各界捐了不少布料，但是光有布料不能穿，難民們仍舊衣衫襤褸，剛好周潔兒通曉裁縫，於是主動請纓幫忙大家做衣服。萬事俱備，只欠一架縫紉機。
上級同意，一位澎湖阿婆帶周潔兒離開營區，去了她現在的老公家——倪家，那裡有一架縫紉機。
然而，倪家不肯借，不會中文的周潔兒焦急地比手畫腳，意思是難民營裡的人衣服破爛，她想借用縫紉機，替大家做衣服。我說哇！這麼複雜的意思也能比手畫腳啊？簡直可以上綜藝節目了！周阿姨笑著說對呀，而且倪家的阿嬤竟然懂了，力排眾議，堅持要借。
於是，周潔兒每天帶著布料到倪家縫製新衣。她見倪家三餐只吃番薯籤，還特別跟營區的伙房商量，把吃剩的大鍋飯留下來，讓她帶到倪家。同時，25歲的周潔兒偶爾見到倪家孫子倪能記，白天在公家單位上班，下班後幫忙家裡挑糞養豬，直覺這個人老實可靠。而24歲的小夥子倪能記，也覺得這位來自異鄉女子善良又漂亮。兩人迅速墜入愛河，論及婚嫁。
但是，大家都反對，除了當初願意借縫紉機的倪家阿嬤之外。反對的理由很充分：周潔兒一家馬上要去美國，不希望女兒留在澎湖；倪能記的親友也覺得這越南女人來路不明，語言不通，說不定還是越共呢！但小倆口心意已決，終成眷屬。
婚後生了女兒，周潔兒帶著女兒去美國看家人，婚姻出現首次重大危機！
年輕的倪叔叔是領死薪水的公務員，生活清苦，周潔兒嫁進倪家，得幫忙賺錢。無奈，還在學中文的她，工作機會有限，只能替人打掃煮飯，勉強貼補家用。
而在美國那頭，父親要周潔兒留下來工作，願給她先生一百萬元台幣補償。周潔兒眼見美國的工資是台灣的好幾倍，一度動心，但是倪叔叔在越洋電話裡懇求，說她要是不回澎湖，就被其他看笑話的人說中了。
再次證明，是愛！周阿姨乖乖回了澎湖。周爸爸留女不成，給了周潔兒一千塊美金帶回來。當年的匯率，這一千塊美金是四萬塊台幣，成了周潔兒的創業基金。
●剉冰兼檳榔西施
周潔兒拿爸爸給的錢買了設備，到軍營附近賣剉冰兼賣檳榔。一開始沒生意，她請人免費試吃打名號。而後，也許是周潔兒丰姿綽約，可比軍中情人，也許是客人看到周阿姨辛苦地帶著女兒做生意，心生同情，不久，生意大好。
「很辛苦呀！」周潔兒說，倪叔叔每天幫她買來兩顆長長的大冰塊，她把冰塊切斷放進保麗龍盒子裡保冷，再帶去賣。她也學包檳榔，有人訂購，她自己或者她年紀還很小的女兒，就主動送到營區。一盤剉冰15塊錢，三年賺了三百萬。
有了資本，周潔兒又去高雄拜師學做早點，另外開店，一開二十年，和倪叔叔一起養大了三個女兒。現在的周阿姨已經退休，偶爾去移民署當通譯，幫忙排解新一代越南新住民的家庭糾紛，新住民的苦楚委屈，她懂。周阿姨說，有些台灣夫家很差勁，把娶來的老婆當作買來的：「什麼事情都叫她們做，她們又不是狗！」但周阿姨多半還是勸合不勸離，認為新住民留在台灣認真打拚，總是有希望。
我一再追問周阿姨：「你們的婚姻太奇怪了！全家人都要去美國，你怎麼敢獨自留在人生地不熟的澎湖？倪家不富裕，所以不是為錢，一定是為了愛吧？是因為你很漂亮、倪叔叔很帥吧？」
照片裡，年輕的周阿姨楚楚動人，她沒否認自己漂亮，但是，打死不同意倪叔叔很帥：「他長得很醜呀！」周阿姨說，連女兒女婿也都覺得她老公不帥，質問她當年為什麼要嫁。
我看著倪叔叔年輕時的照片，高大英挺。哼，明明就是愛，嘴硬不承認！
好吧，外表只是長相廝守的條件之一，重點還是性格。就如周阿姨再三強調的，她老公很老實、很正直。此外，倪叔叔也是體育健將，櫥櫃上放了好幾張他這兩年得到的獎狀，有馬拉松的、有泳渡澎湖灣的，一旁有照片為證。
周阿姨甜蜜地說，前一天她老公下班，兩個人去海邊散步，提起倪伯伯明年退休，兩人就可以繼續相親相愛，雙宿雙飛了。
從富家女成為海上難民、再成為新住民，而後在被歧視的環境中創業有小成，得以與老伴安享下半輩子，周阿姨算是重返人生高點。她說，自己現在過得比海外的親戚好，當年反對她結婚的人，如今回頭羨慕，說她那時的決定很正確。
其實誰都不是神仙，人生豈能預料，我相信周阿姨也是一步步小心翼翼走過來的。兩個鐘頭的談話，周阿姨國語台語交雜，反覆地說「忍耐」、「勤勞」、「努力」、「照起工」。我用越南語道別，周阿姨也用越南話說再見，要我下次帶老婆一起來找她。Hẹn gặp lại，下次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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