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蘭
母親幼年坎坷,婚姻路也不算順遂,童養媳的卑微與認命,造就了拘謹保守的個性,與父親的熱情外放可說是南轅北轍。童年記憶中,不常見到父親,母親雖清麗娟秀,但一直都不得倜儻風流的父親鍾情駐守。
雙親感情雖然淡薄,但自懂事開始,上了餐桌總還能感受幸福,母親的手藝應是打小領受出的扎實根基,即使剩菜殘羹的什錦泡飯,經過匠心獨運的點化,也能嘗出層次豐美的滋味。我想,母親鮮少的光彩,其中之一就數對食材的駕馭與自信了。
歲月荏苒,兩鬢斑白的父親,不再像朝行露宿的旅人,也許是上海男人的天賦,出入家中廚房的身影逐漸頻繁,且總能端出一道道無師自通引人讚賞的佳餚;可母親對父親的「歸巢」並不領情,掌炊主權被篡位甚至超越的失落及潛藏多年的不平,開始挹注在父親出色的廚藝上,除了訕笑男人窩守鍋瓢,也批評父親毫無章法的烹調,更不耐父親常將廚房弄得油濺湯灑,留下一堆煩膩待清的善後工作。
母親的冷淡,父親難免有時候落寞,但做菜時的父親卻是專注愉悅的。父親時常忘記撢去銜在嘴邊的菸燼,有幾次掉進食材,看在母親眼中又是一頓冷語,但我們總貼心讚美,父親煮的菜會特別好吃就因為有了這份獨門佐料,孩子們的鼓勵,讓父親無視於母親的挑剔,更加熱中於鑽研新味了。
父親晚年,總希望手藝可以傳承,尤其每次料理年節、宴客叫好又叫座的紅燒獅子頭時,在家的孩子常被叫到身邊,從手法到火候先細說一遍,但當時的我們都缺乏耐性受教,父親開始挽袖示範,孩子們就理由一個個開溜,父親忍不住嘆氣:「有一天我不在了,你們會後悔!」遺憾的是,當時我完全無法體會其中真意。
父親過世後,很多菜色也從餐桌上匿跡,唯獨紅燒獅子頭還是家中的必備主菜,兄嫂們做出的獅子頭雖軟嫩可口,但比起父親入嘴即化、口舌生津的境界還是略遜一籌。至於婚後的我,因自幼耳濡目染,廚藝也受家人肯定,可我心中有數,這道家風濃厚的主角菜,不管怎麼做,就是無法完全到位。
自小與父親疏離,老人家走後,以為這份親情也將雲淡風輕,但不知怎的,每次決定放棄這道屢戰屢敗、細膩繁複的鄉味菜後,久隔一段時日,總情不自禁再將食材備齊,逐步完成父親當年的教導。很久以後才明白,雖然常常忽視了掛在娘家大廳中的父親遺照,我卻在自家的小廚房,透過每一次這樣的儀式來緬懷父親,同時應驗了父親曾經說過的話,後悔著沒能留住那已不可得卻又無法棄守的美好滋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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