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詹佳鑫

印象中幼稚園四點放學,父親總在三點五十分左右就到大門口,脫下安全帽,拿著報紙來回搧風。幼稚園離家只隔三條小巷,不到十分鐘腳程,也不知為何父親執意騎機車接我回家。那台五十CC藍色小綿羊已破舊不堪,刮痕累累,顏色褪成粗糙的灰白,尤其消音器老舊,引擎聲鏗隆鏗隆,隔著數條小巷也能聽見。老師曾開玩笑:「你爸爸已經在家門口發動機車了,快來收拾書包!」

那巨大的引擎聲響始終盤據我的兒時記憶,小學由父親的機車接送,到了國中,雖改捷運通勤,來往補習班也須依靠父親;那樣穿梭大街小巷的匆忙形象,似乎是我求學生涯的一段印證:我趕著時間,也被父親趕著。他期許我用功上進、珍惜光陰,並嚴肅叮囑我:「不涉危險,注意安全。」

於是坐在機車後座的我變得好小好小,被父親龐大而堅毅的背影籠罩。我懷疑世界會不會就永遠靜止在這裡,一大一小,彷彿宿命。然而身旁唰唰流逝的風景不斷提醒我:我依然在前進。只是這前進仍是父親引領,我無法控制速度或方向,只能乖乖抵達。

滿十八歲時我跟父親說:「我想學機車。」只見父親雙唇一抿、眉頭一皺,冷靜地丟給我簡單的回覆:「不行。」

是啊,父親說不行,我早就料到了。我知道這需要長時間的說服,近似催眠,我要讓放不下心的父親明白:我已經不是個孩子。但談何容易呢。父親的機車,機車的父親,我曾叛逆地和父親大吵一架,也曾委婉和氣地正面溝通。像雕刻一件作品,每日一刻,日復一日,從任何角度切入,加以力度的轉換控制,父親從最初的反對到猶豫,從猶豫到妥協,他終於應許陪我至圳溝旁無車的馬路練習,但是前提:「要小心。」

炎熱的夏天,蟬聲唧唧,父親教我機車上頭的各個按鈕:這是前頭燈、這是喇叭,轉彎時要記得打方向燈,發動機車時要先壓住煞車,再按發動鈕……。我認真聆聽,看著父親微微皺眉又不放心的神色,心裡雖感不悅也只能頻頻說好,我知道。但當我真的踏上機車,握轉油門,體會車體輕盈而快速的威風,父親的告誡便被我狠狠拋至腦後。「不難嘛。」我心想。突然一個不穩,我壓住煞車,身體一斜,正好瞥見被框在小小後照鏡裡的父親。我分心去看,他右手包住左手,放在腹部前方,依然眉頭深鎖,一副擔心的模樣。我回轉,放慢速度騎向父親,跟他說:「別擔心啦,很簡單。」

練習幾次後和父親至監理所路考,他說直線七秒,小心壓線。我只是隨口應聲好,果然壓了線。我無法通過寬僅四十公分的綠色窄路,響鈴聲大作,噹噹啷啷,啷啷噹噹,我不敢回望父親的臉,只快速騎完全程,領了路考官的一句話:「多練習,下次再來。」

我不知道這是否為一種隱喻,我們總被提醒:「要小心,多練習。」我知道我一定會拿到駕照,而父親會慢慢地老,我慢慢地長大。這需要時間,也需要練習。我練習駕車技術,放慢速度、握緊油門;父親練習鬆解凝視、放開雙手。但談何容易。鏗隆鏗隆的引擎巨響在腦裡多年不去,難以抽離。但我知道,總有一天,我會從後座移至前座,肩膀寬闊,後面載著老老小小的父親。前進的路途遙遙漫漫,不知道那個時候,父親在後座會怎樣地望著我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