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郅忻
小妹與我同父異母,父親和繼母不在家時,就由我幫小妹洗澡。我的年齡比她大九歲,她幼時長得特別瘦小,身高總不及我的胸口。洗久了,小妹便非我幫她洗不可,理由是洗頭時我總是特別小心,盡量不讓水流入她的眼耳。
先把溫水注滿洗手台,屏棄蓮蓬頭,拿紅色塑膠製勺子,輕輕淋濕她的頭髮,將洗髮精搓揉起泡,再沖洗。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,但幫小妹洗頭,我總是特別專注。浴室裡我和小妹皆赤裸著身體,在煙霧蒸騰裡洗澡嬉笑,肢體接觸對於我們是如此自然而然。
不知何時開始,我和小妹不再一起洗澡,她學會幫自己洗頭,甚至也開始幫別人洗頭。小妹國中畢業後,選擇到高職讀美容美髮,在家附近的髮廊當建教生。最初,便是從洗頭開始學起。我偶爾路過美髮店的玻璃櫥窗,看見小妹認真地幫客人搓揉頂上毛髮,便勾起過去幫她洗頭的回憶。
在美髮店待了一段時日的小妹,學會如何裝扮自己,她在稚氣的臉蛋畫上顏色、穿高跟鞋、染褐色的髮。她的手因為長期洗髮而脫皮,她不愛戴手套,原來細緻的皮膚一層一層在乾濕之間剝落。我不知是否該推門走入給小妹洗頭,阿婆說:「有什麼關係,給她賺零用錢也好。」
阿婆雖是家庭主婦,但對綁髮這類需要細心耐心的工作卻不擅長,在重要日子,她會帶我們去市場裡的美髮店給人洗頭、綁髮。我們坐在鏡子前,讓阿姨尖利的指甲畫過我們的頭皮,像加調味料似地,尖嘴塑膠瓶裡的水不時潤濕我們的頭髮,小紅盆置於妝台前,裝盛旺盛的泡沫。沖水時,水流撲撲而來,溫熱了頭皮,洗髮精的香味頓時四溢。我們多被剪齊平的瀏海,半長不短的髮編成兩條辮子,因極度用力致使眼角上揚。
那樣用盡力氣的方式,在今日美髮店已不多見。尤其城市裡,美髮店往兩端去,若不是強調高格調高價位的華美裝潢,便是以低價競爭的大眾髮廊。小妹習藝的美髮店較偏向前者,但因為坐落在小鎮裡平實許多。小店裡大約只有四、五個座位,一個主要設計師,兩、三個學徒,學徒又依先來後到有類似學長姊的模式,小妹是學徒裡最資深的。
我走進小妹工作的美髮店,坐在指定的位置上。小妹端給我一杯熱茶,領我到美髮店後頭洗髮的位置。現在已少坐洗,大多是躺洗。一如對待所有陌生的客人般,小妹溫柔的指腹搓揉我的頭皮,她念著洗髮精的名字與功能,柑橘花香加強清潔頭皮,玫瑰花香溫潤髮絲,我的頭頂遂成為一座香氣花園。洗過兩遍後,熱毛巾敷上額髮,潤絲精正流過髮尾。我感覺小妹的手比從前大上不少,俐落且迅速反覆滑過頭頂上的一片綠蕪。
小妹成長的速度彷彿是跳躍的,二十出頭即結婚生子,那個年紀的我仍在情愛與書堆裡埋首。小妹國中畢業即半工半讀,她有時會抓著我的手說,大姊的手好細。我有點羞赧將手抽回,那是一雙翻動書頁多於做家事的手。然而,由於家境不富裕之故,我的讀書生涯時常為工作打斷、再接續,或者並行。在好不容易擠出的餘暇寫稿發表,不認為家人會閱讀那些不能溫飽的文字。
隔著額前防水的紙張,小妹突然談起我的一篇舊文章,哪裡動人,哪裡難懂,像一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在眼前現身。原來害羞如我的小妹,曾向我抱怨工作需不斷向客人說話,如今交談溝通已難不倒她。除了言詞,小妹說剪髮更加困難。我難以揣想小妹如何經歷髮量疏密、層次高低,種種剪髮時須克服的關卡,僅能想像自己面對電腦裡空白檔案時,敲下第一個字的疑慮,或者將密麻文字重新修整的困窘。剛開始時,小妹找家人當練習對象,每回剪髮,手指總是會畫破,留下淺淺深深的傷口。傷口逐漸癒合,剪髮對她而言不再如此困難。
相較於她,我則始終往文字裡去,任世界被現實減去,又在想像裡延伸。直到自己生了孩子,現實與想像的界限變得模糊,我重新幫一個孩子,自己的孩子,洗頭。將他牢牢夾在身體與手肘間,以嬰兒清潔液順時針在他頭頂輕柔塗抹,孩子太小,我洗得戰戰兢兢。倒是小妹比我熟練許多,告訴我要將孩子的耳朵壓住,避免水流入耳。
小妹知道我個性內向,甚至有些古板。她主動將我的頭髮吹直,又修了一些瀏海,不至太長或太短。最後,微微將我的髮尾吹鬈一些,告訴我:「試試不同的感覺吧。」 ●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