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華跟婆婆相依為命經營藥房，今年邁入四十年了。
打從阿華還是剛退伍的毛頭小子，就開始在婆婆經營的藥房打工。在藥房還很像雜貨店的時代，阿華就開始死背厚厚的藥學辭典，從一個完全不會英文的國中畢業生，變成一個藥品業務。
婆婆的小孩各個能幹有成就，出國深造的，嫁入豪門的，學者、音樂家，還有銀行董事，卻都沒有人留在身邊。
小孩於是提供一間一樓的大房子，無償給阿華居住，請他照顧婆婆。
當婆婆身為銀行董事的長子都成為阿公，而阿華也滿頭白髮時，他還是照顧著婆婆，每個週末都開著休旅車載著婆婆走遍北台灣。
藥房則成為台北西區老業務的聊天聚會之地，交換著貨品跟心得，店裡老舊電視播放著清晰的NHK摔角，每天上班的下午兩點到八點，婆婆都坐在電視機前，看著當年一個個毛頭業務變成阿公，他們來找阿華聊天，也來看婆婆。
我在這個時候入行，成為大家的孫子，每個都是大前輩，尤其是阿華阿伯，他頭腦裡的藥學辭典已經升級成人工智慧，連我說錯的藥名，也都能舉一反三。
這幾年婆婆的身體走下坡，加上跌倒的舊傷，阿華阿伯開始背著婆婆去每天的藥房，我開始跟婆婆寒暄。
有一天，我和老爸，跟以往一樣，又大吵一架。那天走進藥房取貨，只剩婆婆跟NHK，跟從前都一樣。
婆婆看著搬著點滴的我，問候爸爸的近況，她不但知道我媽媽已經離開，也知道我去演戲，是個不務正業的小毛頭。我忍不住抱怨今天跟爸爸大吵一架，氣餒地坐在藥房的長凳上。
一段時間，我們之間沒有言語，婆婆偶爾慢慢動著嘴巴，好像要說什麼，我卻第一次想賴在這裡一下，靜一下也好。
「你爸爸愛你嗎？」阿婆用台語問著。
「哈？」我沒有聽清楚。
「你爸爸……」
「嗯，我爸爸？」我把頭湊了過去。
「愛你嗎？」
婆婆不可能懂的，她怎麼可能懂，爸爸跟我那一大堆心事，那些糾葛矛盾的垃圾氣。那一刻，她的眼睛看著我，我卻無話可說，答案如此清晰。
「愛，我爸爸有愛我。」我說，忽然很想哭。
「那就夠了，對吧？」她說，點點頭。
婆婆三月底在醫院安詳地走了，上個月舉行婆婆基督教的彌撒儀式，每一位親友致詞時無不感謝阿華一生的陪伴，政商名流隨著長子的聲望都來到現場。阿華阿伯在火化當天沒有到現場，說是不想看到婆婆那樣離開。
彌撒的當下，我在台北送貨，跟以往一樣，那天的結束，在市民大道嘈雜的路邊，我躲在安全帽裡，盡情地流淚，車來車往，依然。
難忘那次的對話，即使頭腦裡這麼多矛盾，有些答案我們早就知道。
早就知道，一直都知道。
我爸很愛我，我也愛他。
婆婆，我很想您，謝謝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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