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林威呈

那陣子每晚都有月亮,小小的淡黃色的陰晴圓缺,梔子花似地開在夜空之中,有綻放的時候,有凋謝的時候。

麵攤子在巷子口,顧攤子的老闆是一位相當溫順的年輕人,時常穿一件白汗衫,頸項上披一條巾子,生意滾沸雲煙氤氳的時候,拿來揩一揩眉梢的汗珠。他戴眼鏡的時候斯斯文文頗有書卷氣,不戴著的時候,便是努力工作的俐落的男人了。他總是早早地來張羅攤子,夜闌人靜方打烊。又疑心又熱心的客人們,總愛一邊兒喫麵一邊兒探問老闆的私生活,是否中饋猶虛呀自己忙不忙得過來呀,然而他一向是笑笑地說,還可以,像他那句「有閒再來坐呵」一樣有人情。他的笑容同麵一樣是這攤子的活招牌。

麵攤子擺到很晚很晚,下了課的學生經常約來這裡吃消夜。更晚的時候就只有女孩一人了。女孩總是一臉倦容,默默無語,一手支頤一手舉箸利索捲著麵,彷彿有許多層心事,像那波瀾起伏的百褶裙一樣繁複,然而仍舊是整整齊齊的,妥貼熨燙過了。但是,付帳時女孩一定微微一笑,像是感謝這湯麵賦予她廢寢讀書的力量。

這女孩清潔樸素,她身上所有的一切僅僅是鮮妍而難以逼視的青春。青春哪,何等甜美又何等哀愁的一段韶光,人生之中初次察覺到的,最快樂的快樂與最悲傷的悲傷,大約全部是在這個時期。因而這理應是恣意啼笑的真摯的年紀,應當聽進去許多禁不住考驗的謊言與諾言,應當收起來許多來不及遞送的信件,應當寫下來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詩歌日記,並且輕輕上鎖,留待成長之後怦然不忍卒睹。然而,對於某些夙慧的女孩而言,夢的殘酷倒是不消啟蒙的,她自然而然能夠懂得。而此刻需要的僅只是耐心。

寒窗苦讀的歲月是一道漫長的夜,書生宛若棲身繭中,又安寧又孤寂,一切的等待都只為了羽化的那天能夠張開絢爛的蝶翼。

漸漸地,女孩固定成為麵攤子每天的最後一個客人,又或者,每天的第一個客人──時間早已過了午夜了。也不知道是誰給誰的承諾,月色裡一碗繾綣的麵。

在蒸騰繚繞的熱氣當中他們看見彼此,霧裡探花似地,有一點兒朦朧,有一些兒撲朔迷離,間或有清晰伶俐的剎那,這就是夢的開始了。倆人開始會天南地北地聊,女孩講得一口之乎者也的國文,興衰得喪的歷史;年輕的老闆有時也自己下一碗陽春麵,坐著一道喫,說米珠薪桂,說柴米油鹽的小日子。旁邊賣車輪餅的、可麗餅的、生煎包的小販們聽著也都暈陶陶了。「看你喫得!」女孩總從書包裡摸出一包袖珍的面紙為他拭汗。也許老闆一心只想守著這方爐灶,然而在蝴蝶也似振翅欲飛的女孩面前,他終究沒有辦法說得出口。

麵,囚在網杓子裡,在水深火熱之中翻滾,糾結,忍耐,方才熟透了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