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玉珈

盼帶裂了,已裂得很深很深了。雖然它並未完全斷裂,但已經成了涇渭分明的一道鴻溝。

我並不想縫補,這淺紫紅而泛白的盼帶,已隨著我六個月了。六個月來,我穿這雙木屐,喀答、喀答的,踩著地板,而它也以堅實清脆的音響來回應著我,彷彿童年逝去的夢又逐漸回來,環繞著在空氣中迴盪,傳到耳朵竟也成了一份淒美的節奏。

我掀起它的底面,雖是結實耐用的山黃麻林質,也耐不住我六個月來發洩似的踩踏。底面一層層的剝損摩擦,一如風乾的橘子皮,佈滿了乾癟、凹凸不平的皺紋,不細看這些,誰料到這鏗鏘如玉的聲響背後,有著年華老去的悲哀?

是的,這雙木屐藏在母親的房裡已有七年了。直至有一天,我從南北漂泊回來某一昏黃的傍晚,看見躑於衣櫥一隅的它,於是我決然地把高跟鞋丟在一旁,而穿上它。

「在葬禮的法事中,往生者是女兒,要備雙木屐在祭壇上。」他們這樣地說著。

童年時與姊姊買木屐,那是多麼興奮而又令人歡欣的日子啊!一雙木屐總是盼帶裂了又補、補了又裂,就這樣裂裂補補、補補裂裂,好不容易媽媽答應可以買一雙新木屐穿時,我總拉著姊姊,央求她帶我去店裡挑選。那一雙雙素樸的木屐,對當時幼小的我,是多麼鮮豔、琳瑯滿目啊!我似乎什麼都好,什麼都要;只有姊姊,心思巧細地為我檢視木屐每一個環節,一對靈活的眼睛游魚似的,在中意的木屐上來回盤旋,直到她說:「好,就這雙。」我才小心翼翼,如獲至寶地捧回家去,滿腔的興奮,脹得心胸滿滿的。

是姊姊挑選的呢!住在這條巷子的村人,有誰比姊姊更蘭心蕙質?

姊姊大我七歲,鵝蛋臉,鼻子高挺,漂亮得令人聯想起影視明星。每每與她走在一起,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來,多瞧她幾眼。她喜歡與我走在一起,認為矮胖的我會帶給她一份安全感;而我也以姊姊的美貌為榮。後來姊姊高中還沒畢業,就因家計之需而出外幫傭。將近十二年,我們總是聚少離多,不是她在南部做事,就是我在北部求學。即使時常互通訊息,互相惦念,但我總感覺到,過去一起買木屐的日子,是愈來愈遠了。

就像每個女人都會經歷的事情一樣,姊姊認識了知心的男友,然後結婚、生子,以為就這樣相夫教子平靜過一生,怎料到八年後丈夫外遇,婆媳之間又起衝突,接著離婚,喪失孩子的監護權,重重打擊下,逼得她竟一時想不開,以青春年華,仰藥自盡。

等我連夜搭車回來,姊姊已入殮了。就在那副棺木旁,我看見了這雙木屐,與哭得暈厥的父母……。

說些什麼好?在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麼好?童年時的木屐堆砌著一切歡笑,為什麼年齡愈大,一切人事全變了?為什麼總是在失去後,才覺得當初的平凡,如今卻了不可得?

深沈一如這雙褐色身子的木屐,沈默不語。是的,曾幾何時,盛極一時的它,而今風光不再,只淪為喪禮而存。物是人非,木屐若有情,情何以堪!

逝者已矣,來者猶可追,過去的創痕,再怎麼悲傷都過去了,我只能繼續不斷往前走,不能停頓下來。只是這雙木屐,既已盡了它的功能,也該是休息的時候,不過它存有家人的記憶,又何忍棄它於不顧?

於是,我小心翼翼地包起它,一如包起我的童年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